壁虎来的时候，我正在做第九条裙子。他突然到来，我满心惊喜。

      他说，你把这些裙子都给我，拿到店里卖掉。 赚来的钱都归你。

      他脱掉了T恤衫和长裤，穿着一条内裤到后面浴室去洗澡。随后我听到沙沙的水声。

      我把手上的活计全都放进一只塑料袋，拔下缝纫机上的电源插头，然后把这些东西都放进壁厨。用吸尘器把房里的灰尘吸干净，把草席铺在地板上。上次我说，我不喜欢红色地毯，他就把红地毯卷起来运走了，换上了墨绿色的地毯。我也不喜欢绿地毯，不喜欢这种踩在脚下毛茸茸的东西，我把它卷起来放在墙边。

       你过来洗澡。他在浴室里喊我。

       我过去，掀开浴帘，我看到他站在浴缸里冲淋。水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流。我目光傻傻地看着他。我喜欢他的身体。当我的目光和他相遇的时候，又像被他麻醉了一样，我愿意和他在一起，哪怕今生今世就这么鬼混。

       发什么呆？他站在沙沙的水中问我。

       我傻笑。

       他朝我做了一个奇怪的眼色说，人的生命很脆弱，不定哪天遇到一个飞来横祸，人一死就在这个世界上销了户口。所以人活着要潇洒，要尽兴。

       我看到水顺的他的身体流淌。

       皮匠说，一九六七年夏天壁虎爸在砖瓦厂劳改，被人推进砖窑里活活烤死。一个风流的大少爷就这么死了。这话是皮匠老婆做的那个梦引出来的。我怕他们把话题引到我爸身上。这些事都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发生的，与我无关。我妈说，我家是搞大跃进的那年搬到这条街上来住的，我大哥一九五九年夏天出生，一来到世上就过苦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他问我，你想不想？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他说的“想”是什么意思。我说，不知道。因为想与不想都不是我说了算的。想又怎样？不想又怎样？我和小黑蛇不同，小黑蛇是她自己说了算，她想怎样就怎样。但她也有寂寞的时候。如果把男女之间的事和钱比较，如果问我想钱，还是想那件事，我肯定会说要钱。如果把那件事和感情放在一起，说那件事等于感情，我就马马虎虎地想那件事。小黑蛇说，那事可以和感情有关，也可以和感情无关，但是必须和钱有关。他要我在他和银花的房里做那样的事，房里的每一样东西，每一寸光线都告诉我，那里的一切都是银花的。我想，我会往反面想。酸生儿说我，你是小傻瓜。就是以为我在这方面傻。

       我对他说，我不是那种非要和你睡觉不可的老女人。我对他说话的时候，我觉得自己不是十八岁，而是二十八岁。我心里远不像我表面这么平静。虽然我已感到那个魔鬼在身体里活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脸温情地说，你变坏了。我抵抗他的目光，但我知道自己正在他的目光中熔化。

       他关掉了水。用毛巾揩着脸。我把他的蓝色的毛巾浴衣递给他。他从浴缸里出来，披上浴衣。他的眼睛黑而沉静。他在要做那种事之前眼神总是这样的。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我拥抱在他的怀里亲亲我，拍拍我的背，而是从我的面前擦身而过。他的身上散发出香浴液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我脱掉自己的衣服跨进浴缸，打开莲蓬头，细密的流水喷洒在我的身体上。我羡慕小黑蛇的身体。自从我和那些图案色彩打交道以后，我对自己的身体越发不满意了。小黑蛇能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。壁虎和小黑蛇在一起也这样？我把香浴液涂抹在身体上。这种液体把我的身体弄得像蛇一样的滑腻。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和我一起洗澡，这让我感到空虚。我站在水中，现在我已不像去年秋天那么讨厌自己的身体了。我是说，我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被男人玷污的身体。

       洗好澡，我披着浴巾回到房间。壁虎泡了一大杯热茶，坐在席子上低着头翻看那堆时装画报。他自然卷曲的头发很黑。在黑发的衬托下他下巴显得特别光洁，我喜欢看他长满胡子的下巴，也喜欢看他剃光胡子的下巴。电影画报上那些电影明星的样子都不如他性感。我冲着他傻笑，等待他抓住我，把我按在席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我爸妈、大哥和小号都无法想象我现在的样子。何止他们，那条街上的人都无法想象我的生活。我披着浴巾坐在他面前，他把大茶杯递给我，我喝茶。

长篇小说《陌生世界》 王心丽 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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